這篇，獻給我最愛的奶奶，謝謝妳這三個字，我忘了在病床前對妳說!很抱歉!
父親節帶著爸媽出去用餐，坐定後開始點菜上桌，忽然路口呼囂而過的多台消防車，伴隨傳來警鈴大作的聲響，才知道鄰近街道有冒煙的建築物慘遭祝融肆虐。正在驚魂甫定之際，又聽見女性尖叫哀嚎的聲音，我轉身望去餐廳門口，發現人行道邊湧進一堆人，一探究竟才曉得原來剛剛大型消防車駛經餐廳門口之際，後輪將一位坐在機車後座的年輕女性裙襬與左腳捲入，因為大型的消防車行駛視野有死角；駕駛座位置又太高，居然沒聽見呼喊以致拖行了那年輕女孩一段時間，釀成慘絕人寰的悲劇。接著救護車前來搶救傷者，留下柏油路上的一大攤怵目驚心的鮮血與眾人的議論紛紛，目睹這一齣慘案的我，站在餐廳門口愣了好一會兒，要拿去結帳的錢包失手落地…，不敢相信這台救災滅火的消防車居然改變了另一個女孩的命運。
民國三十七年從大陸遷來台灣的奶奶生活在戰亂與共匪肅清鬥爭的時代，雖然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高齡99歲的她生活規律嚴謹，很會保養身體，因為爺爺早逝，含辛茹苦的她獨自扶養四個孩子，帶大十個孫子。回憶童年，因為爸媽工作繁忙，有私塾程度的奶奶從小就教我寫字和背誦三字經，我永遠記得每天早晨她幫我沖的那杯熱牛奶，每天放學後她幫我煎的那條魚；因為她，我從沒當過「鑰匙兒」；因為她，我考試一百分會可以去雜貨店挑獎品；當然不乖耍皮的時候也會被她用拖鞋好好修理。懶惰如我，高中時的家政作業都偷偷帶回家請她幫我做，尤其是縫線女紅一類的東西，作過裁縫的她，縫我的家政作業永遠是千里馬拉犁，也因為奶奶的技藝高超，導致家政老師常常發現那作品是假他人之手。
這已經不是我人生第一次進去加護病房，但是我衷心期盼是人生的最後一次；第一次是我念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二姑媽的走；我只記得滿肚子腹水的她臨終時像極了面黃肌瘦的孕婦，來台北轉診時已經是肺癌末期，曾在小學擔任老師的她曾經有著慈愛晶亮的雙眸，最後卻已經變成失去焦距的兩個黑洞，送她走時我哭了一整夜；第二次是我念研究所的時候，遭遇外婆的逝，得了骨癌的她後來在醫院裡治療時，肋骨斷裂成一片片，我幫她去廟裡求了一堆護身符貼滿病床，沒課時衝去醫院看她，但是她還是帶著痛苦走了。我發現年紀越大，對死亡的痛苦又刻骨銘心了一點。這次奶奶因為肺水腫緊急住院，經過幾天的搶救，雖然水退了，又因為心肺衰竭再度住進加護病房，需要控制飲水量又導致她尿道膀胱發炎，她的病況在一般病房與加護病房之間徘迴，我們家屬更在侵入式治療與自然治療之間兩難。但是某個程度，這些選擇的對價關係也許都是一樣的：因為被痰卡住呼吸道窒息痛苦；用侵入式儀器抽痰更痛苦，肺衰竭吸不到氧氣痛苦；氣切插管更痛苦，進退猶豫之間，都是當事人與家屬無言的掙扎與不捨。
每次從醫院回到家中，我都彷彿還聽得見加護病房裡逼逼作響儀器聲；還有她奮力在氧氣罩下多吸一口氣的掙扎與努力；我還想起她身上手上繞著的一堆管子；還有她快要被儀器淹沒的聲音及扎針扎到黑青的小腿手臂；曾經豐盈的臉頰在這些日子已經凹陷乾癟；白嫩的手腳早已崎嶇嶙峋；兒時牽著我出去巷口買零食獎品的雙手也已經佈滿不知從何而來的大小斑點；長期臥床的臀部都已壓迫成瘀血黑青；這些情景在我腦裡依舊清晰可見。我想把儀器聲音關掉仔細聽聽她到底要說甚麼；我想把管子氧氣罩也全部拔掉好抱抱她瘦成皮包骨的身軀，加護病房的冰冷空氣與化學藥劑更讓我體會到她半夜嚇到冒冷汗的恐懼，這次我才發現，生與死的距離只不過是三樓加護病房與地下二樓寧安室而已。
即使醫學再進步，年邁的身軀終究抵不過衰竭的命運，她進去醫院才一個月的光景，就在十月六日的傍晚終止心跳了。我一想到躺在殯儀館冷凍室裡的奶奶就鼻酸，即便是在陪著三歲女兒玩遊戲聽兒歌時我都潸然落淚，從她住院後的每天晚上我都輾轉難眠。我赫然間查覺，自己的恐懼與痛苦除了來自對奶奶的不捨外，還有我對於死亡這件事的無助與無知；我對於人生終將走到盡頭的無力與無奈；我對未來即將面對父母與配偶的離去預先感到惶恐椎心，也害怕自己終究因為老與病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與選擇的權利。「死亡」終究每人此生確定的彼岸；但卻沒有過來人告訴我們究竟宛如西方極樂世界或是東方淨妙國土，抑或真的有天國與主耶穌，那種對不確定的恐懼，宛若黑壓壓的陰影籠罩著我，我亦更能體會全然沒有宗教信仰的奶奶死前害怕的是甚麼，我曾經拿著她的衣服去行天宮收驚、然後幫她吃素念佛經，只是想填補我自己靈魂上空洞的恐懼，雖然是杯水車薪。
她走後的幾個月我覺得自己常常悲從中來，有時下班回到家總是兩眼發直的凝視窗外。我狐疑了好一陣子，萬物總有開始與結束，舞台劇有開幕與謝幕，就連我幫女兒在夜市買的飽滿氣球，經過一週也是乾癟消風，如果萬物的循環皆是有始有終，為何我還會又痛又悲，頻頻落淚?
人生的軌跡總在繞完一大圈後歸零，不論職場上多麼叱剎風雲；生平多麼呼風喚雨；際遇多麼平步青雲，收入日進斗金，在無常與生死前，我們渺小的宛若一顆沙礫，輕微的如夢幻泡影，卑微的只能低聲下氣；不論生前交友廣闊、高朋滿座；家運亨通、夫妻鶼鰈情深、兒孫成群，遭遇生關死劫，還是只能獨自一人過；陰陽路上，終究只能一個人走，僅能獨善其身渡自己；人生的一切終究歸於塵土，消逝殆盡，而生命途中面臨一次次生離死別的意義，是讓我們練習「放下」；督促我們學會「珍惜」。當我們終能了悟之際，也已經到了自己要跟別人說再見的時機。
從古至今的詩句裡：「有花勘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都在提醒時間的有限與萬物的無常。西藏的諺語更說「你永遠不會知道，明天與來世何者會先來到?」。
因為死亡，讓時間顯得「稍縱即逝」；因為無常，讓相遇變成「難能可貴」，人生的目的終究在於「歸零前的努力」與「消逝前的珍惜」，或許這就是人生的功課，也是古人告訴我們莫蹉跎光陰的用意。
如果有愛，請多分享給周遭的人；有餘力，多幫助需要幫助的朋友；有夢想，請即刻行動；有喜歡與不喜歡的人，盡量放下好惡去惜緣珍惜，因為不論我們喜歡與不喜歡，人事物的出現都是此生的短暫的相遇；不論成功或者失敗，想實現的夢想要嘗試過才會明白；不論蹉跎虛度還是認真以待，時間的沙漏從未停擺，有時還不如放手一搏，把握當下。時間精力請留給最重要的人事物，請不要吝於對身邊的人表達愛意與關心，祝福每個人都能在世時擁有健康的身體、快樂的心情，心中充滿豐盈的愛與行動力。
註：照片出處http://book.sina.com.cn/nzt/his/shijian/3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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